非息

我还没有去过威尼斯

[灿白] 天真有邪 33-35(删减)

33

 

世界上最忠诚的情人是谁呢?

不是他们在眼前的婚礼上所能看见的存在,而是前不久在葬礼上目睹的,死亡。

是死亡。只有死亡一直一直在等候,而人终有一天会拥抱他。

与这样绝对的忠诚相比,没有什么是斩不断躲不掉的——台风眼里的边伯贤曾试图这样说服自己。而不料对手越挫越勇,一不留神就又攻到了城门下,还把刀递出,尖锐的部分直指自己胸前,反而等他开口给个宣判。拿捏准他的软肋以退为进,怎么会有这样狡诈的人呢?

除了死亡之外,他还躲不过朴灿烈。边伯贤迎上他的目光,温柔的,坚定的,带着爱意和期许的目光,一瞬间竟分不清自己是与其兵戎相见的对手,还是已经苦苦等待救援已久的人质。

 

你在等什么宣判?

他有些茫然地朝他眨了下眼睛。

是你救了我啊。

 

在掌声和欢呼中台上的新人交换了亲吻,边伯贤和他的对手藏在这一片喧闹里结束了长达几年的战役。

“……你傻不傻呀。”

他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出来,轻声吐出的回答很快被淹没。

但是他知道他听见了,也听懂了。朴灿烈怔了一下,然后就牵起了嘴角。他以一种想大笑又硬端着不笑的表情忍到了整场婚礼结束,直到边伯贤绕过一群女孩子去拿小蛋糕吃,结果一回头正好被金亚珍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扔向那边的捧花撞了个满怀。

边伯贤的嘴里还咬着一颗草莓,对着齐刷刷转向他的目光,他捧着花无措地愣在原地。然后他视线不由自主地寻找谁,越过姑娘们的头顶就找到朴灿烈抱着手臂站在草坪上露出白牙对他笑,眼边三道纹路让人想起金鱼的尾巴,浪漫又多情。

金亚珍朝他挥手,“前辈,要幸福啊!”

在这样的晴阳碧草中,他还真动摇了一瞬。他几乎被说服了,被这个场景渲染出的美好说服,让他相信他自己真的能得到那一种他最想要的幸福。就算只有一秒钟得到了这样去相信的力量,他都感觉到了一种由衷的开心。

“谢啦!”他扬起花朝女孩子们那边挥了挥。草莓特别甜,他又咬了一口蛋糕,蛋糕也很好吃。

他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散场后的边伯贤处于一种难以形容的空白中,抱着花缓缓地往停车场走。

说出来的话他不会收回,有些事实无论他承不承认的确都摆在那里。但胆小鬼就胆小鬼吧,他也认了,他现在又有一种缩回壳里的冲动。

而朴灿烈转着钥匙追上来,跟他进了教堂南侧的同一幢停车楼。他回头看他,两人视线相交,朴灿烈一脸无辜着说,“好巧啊你也停这里?”边伯贤嗯了一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朴灿烈把车开出来绕了小半圈又停到他面前,他按下车窗指向一边,“找不到车了?还是跟以前一样路痴啊……在那边,289号。”

满意地欣赏到边伯贤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朴灿烈见好就收,油门一踩率先开走了。边伯贤坐进自己车里,呆坐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脸颊。

啧,好烫。

 

 

七月二十二日大暑,稍显老旧的空调尽心尽力地吐着冷气。出租屋依旧乱糟糟的,杂志耳机T恤零食一起乱飞,从男孩到青年,他们还是没有一点长进。金钟大推门进来,边伯贤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游戏屏幕,都暻秀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这个场景让人有种回到十七岁的错觉。

最近边伯贤一直有种什么都在往回走的感觉,或者说他生活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才是回到了原位,然后再重新前行。

“不看下是什么事吗?”

他的手机又震了下,都暻秀提了句。边伯贤哦了一声,眼睛还是盯着游戏画面里的狙击瞄准镜。他心不在焉地打完了游戏才慢吞吞地去拿手机,丢在一边地板上的手机一晚上震了好几次,他一次都没有回复过,因为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这人怎么这么闲啊……”边伯贤盯着屏幕小声嘀咕了一句。

一边的金钟大和都暻秀交换了一个眼神。“世勋吗?” 金钟大明知故问道。

吴世勋精挑细选了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店做起了兼职,他去了之后店里的女性顾客人数翻了倍,生意变得爆好,这个点他还在花丛中没有下班。边伯贤摇了摇头,吴世勋虽然也黏他,但不是这种这么,这么……

边伯贤一时竟想不到贴切的形容词。


朴灿烈开始变得话多。

虽然已经成为正经白领,朴灿烈话多到让他这个待业青年觉得诧异。明明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才回来,边伯贤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每天都雷打不动发消息找他的。从类似“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帮我跟爸妈说一下”、“白宇在找你别太晚回家” 开始,他自然而然地发展了更多闲聊,比如“XXX的新歌还蛮好听的”,“安经理他们下下周末来家里玩”,“XXXX上映了周末要不要去看?”,“呀吴世勋这家伙为什么在XXX店里煮咖啡?”“他是不是故意给我做这么难喝?”……

和十七岁的时候一样。他们曾经拥有那样一段隐秘的时光,友谊之上恋人未满的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生活的一切在他们口中变得鲜活有趣。虽然现在更像是朴灿烈单方面的亲昵,但是仔细翻一下长长的聊天记录便知,他说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边伯贤都有好好地回复……虽然总是故意拖了很久。

“哦~不是世勋是朴灿烈啊。”金钟大读懂他的表情,将尾音拖长,笑得揶揄。他凑过去瞄了一眼,一张朴灿烈的自拍霸道地占满整张屏幕,也锁住了边伯贤的全部视线。照片上的朴灿烈比着剪刀手,身边还有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珉锡哥?他们俩原来认识啊?”

“那份琴谱,还记得吗?”都暻秀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说道,“高二伯贤生日的时候,是我先拜托珉锡哥一起找SWAN的谱子,那个时候朴灿烈就在旁边。是在……珉锡哥班门口的走廊上?我对那个场景印象挺深的。”

“唉,当时看到那份琴谱的时候我就觉得,哇那家伙还蛮……”

金钟大话没说完就被边伯贤瞪了回去。

“呀你不是站吴世勋的吗,怎么又倒戈了?”他眯着眼睛来回审视两位友人,“……朴灿烈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啊,”金钟大笑眯眯地揽住他的肩,“我们只支持你想选择的。”

哈。边伯贤自嘲地笑了一声,拽了个抱枕倒到一边,把脑袋藏到了都暻秀背后。

“我听世勋说你把琴谱烧掉了?”都暻秀把手伸到后面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怎么忍心呐?”

“是啊。”边伯贤把自己的头发蹭地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忍心呢。”

是他自己带着一腔孤勇往自己挖的陷阱里跳,如今等着收获他的心软的人早有预谋。已经给过了预告,所以晚些时候当朴灿烈的车灯在楼下亮起的时候没人会觉得惊讶。他和金珉锡有段时间没见了,这天约了顿晚饭后自然开车送他回到住处,还能顺便载边伯贤回家。

“算盘打得刚刚好啊。”吴世勋站在窗边挑眉,“哥!我情敌来接你回家啦!”

 

……边伯贤只觉得奇怪。

他从前一直觉得全世界都应该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但等他此时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又发觉,除了他自己,他身边的人又都在把他往那个人那儿推。

怎么会这样呢。边伯贤踩着人字拖走下楼,他头发乱糟糟的,大T恤的领子歪向一边,完全不修边幅的模样和那个靠在车边等他的人看起来明明一点都不相称啊。

 

加班到九点,朴灿烈的条纹衬衫和西装裤黑皮鞋还是一丝不苟的样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了一根烟,若隐若现的火光是黑夜藏匿的猩红眼睛。他的困倦被昏黄的路灯罩着,依旧是风景,这都能让人着迷。

怎么会这样呢?十七岁的他是最好的,二十二岁的他还是最好的,给一个侧脸的画面就能让人爱到明年。

面对这个人他已经转不动脑子了,但放任自己想到哪做到哪的话又会变成这样。边伯贤走到他面前站定,抬手把他的烟抢了,送到自己嘴边深吸了一口然后甩掉。

“别抽了,戒了吧。”

朴灿烈看上去很累了,但是他还是扯出个坏笑,在夜晚的蝉鸣中显得慵懒又暧昧。

“别勾*我啊。”他盯着他的嘴唇沉声说。

“……放什么狗屁。”

朴灿烈啧了一声,拉开车门让他坐进去,边伯贤却绕了一圈坐进驾驶位。

“你想疲劳驾驶就一个人的时候开,我还不想死。”

朴灿烈噗嗤笑了出来。边伯贤这股劲他见过,他不会反感,反而喜欢的要命。

“你记不记得高中千米体侧的时候,我跑完摊在地上,然后你走过来,我问你干嘛,你说,‘没事,就来看一眼你死了没。’” 朴灿烈眯着眼睛回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这张嘴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完,因为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不过他清楚除去边伯贤温和的一面,他同样喜欢他冷淡随意的时候,还有他偶尔显露出的那股狠劲,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现在边伯贤懒得对他装成好哥哥的样子粉饰太平了,这是好事,等他发泄够了怨气自然就乖了吧。

而边伯贤看着他这副无比坦然的样子只觉得疑惑,他给了他承认但没有给他承诺,为什么他能如此笃定地跟他这么一直耗着?

朴灿烈睡着了。边伯贤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放慢车速,平稳地开回家。这样的场景有过几次了,他们都不曾真的愿意叫醒睡着的一方,从而结束这样安逸的时刻。

 

“醒了就下车,”边伯贤轻声说。虽然他自己也瘫在座椅上没动。过了半晌,朴灿烈嗯了一声。

“明早我出差,”他缓缓地说,“要跟一个美国的项目,下周末才回来。”

边伯贤闻言不禁皱了下眉。集团里没人了吗他爸要这么压榨他?

或者说……

“你不来公司上班吗?”朴灿烈开口问。已经避开这个话题好久,但他们早晚要提起。“你爸居然还没找你谈这个?”

“不是他不来找我,是他在等着我自己去找他。” 边伯贤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倒是你是怎么想的?我以为你不会……”

“不会进边氏的企业吗?”朴灿烈笑道,他又想抽烟了,但是想起边伯贤刚才的话,他摸烟盒的手又放了回去。“我不想的。我没有想接手半个股份的意思。但是有好的台阶我为什么不踩?”

把边氏当台阶踩,边伯贤也听笑了,一般人还真不敢开这么大的口。朴灿烈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样才能更快积攒出我想要的。等攒足了力量,我就要逃了。”

他认真地看着他,“去挪威开一家咖啡店怎么样?听说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国家。”

边伯贤反应了两秒,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理解对他的意思,“你……”

“或者,”朴灿烈打断他的疑问,好似他不准备听到他对此有任何回应,“或许你愿意接手公司……吗?”

 

他露出了那种特别好懂的模样,就差把“快说不”写在脸上。边伯贤大概明白他在计划什么了,说是计划不如称之为一直支撑他到现在的动力,或许这些年这个人都是想着这些过来的,在无数要学习要处理的公事间隙里,用喘口气喝杯咖啡的时间发消息找他的时候,都是想着那种假想里的未来坚持到现在的。

青涩或者世故,冲动或者内敛,所有矛盾的东西都可以同时存在,于是边伯贤不想明白也明白了,朴灿烈已经向他敞开全部,是请求他原谅也是给予他原谅。

他又开始计划未来。

跟十七八岁的朴灿烈一样,快二十三岁的朴灿烈所计划的未来依旧都有他。

 

“我没,”边伯贤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在打颤,他清了清嗓再慢慢说道,“……我没想接手我爸公司。”

“边氏给边白宇就好了,我不想要。”

“我觉得我爸也不想让一个学室内设计的人来接管公司吧。我工作已经定下来了,八月一号入职,到时候……”

到时候我就搬出去住了。

边伯贤突然说不下去了。明明他早就开始计划,并且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间里一步一步执行。他买了车,选定工作区域,租好房子,重新装修,去面试,定下工作谈好薪资,买了新的家具,甚至还定下了一只可以陪伴他的小狗,现在就只差他收拾行李搬走。可是现在他想象着朴灿烈出差结束回家,然后发现他的房间又搬空了一半人不知道去哪了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把这话说下去。

对啊,他怎么忍心呢。虽然这好像也没什么,但是这跟过去某些场景过分重合,他不忍心再宣告任何一种离开,哪怕只是合理的,近距离的迁移。

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朴灿烈咔哒一声解开了安全带,然后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这个话题只能先说到这了。

边伯贤叹了口气,刚准备下车,朴灿烈从后座拿了个什么东西回来,走到他那一侧递到他怀里。

“捧花差不多谢了,扔了换上它吧。”

 

是一捧白玫瑰。刚买不久,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不多不少,十一朵。

 

“我明早就走,记得带边白宇去公园。”

朴灿烈靠过来,低头非常快非常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就转身走了。

 

34

 

还没到五点,外面的天是黑的。城市尚未苏醒的清晨,车开动驶过带来的风声都可闻。二十二三岁和十七八岁到底还是不同,心里有事,不用闹钟也会辗转醒来。家里隔音不差,但是因为对面房间实在很近,有人轻轻推动行李箱的声音一响起,边伯贤就睁开了眼睛。

边伯贤不知道朴灿烈将飞往哪个城市,因为觉得对方很可能会主动告知,所以他也没询问过。他躺到了五点半,忍不住从枕头旁边摸出手机,发过去一条「起降顺利」。

 

天光稍亮时边伯贤坐到了客厅,看着花瓶里的白玫瑰出神。边父走出房间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还早一些,男人看着基本没在中午前见过的儿子和一桌准备好的早餐挑了挑眉,边伯贤乖顺地坐在一边唤了声父亲。

“父亲”和“爸爸”,同一个身份的两个称谓,所表达的东西好像终究是不一样的。边伯贤十八岁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甜甜糯糯地念叨着爸爸撒娇,从几次简短的视频通话开始,一直到现在见面喊得都是父亲。男人抿了口牛奶,视线落在儿子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上又快速收回。他眼中的小孩虽然长大了,但还是小孩。给了这么长时间缓冲,他的犹豫和紧张依旧能被身为父亲的自己一眼看穿。

这可怎么行呢。

“哟,怎么突然无事献殷勤?”边父从冰箱里拿了三个鸡蛋来煎,又不知道从哪格变出了两瓶边伯贤刚才没有找到的果酱。“缺钱花了?”

边伯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绷紧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不缺钱。怎么,您现在走这个路线了吗?霸道总裁?”

男人神气地一扬手,“你爸我本来就是总裁。”

这好像才是这对父子本来应有的对话模式。边父直接挑明,“你不缺钱的话,怎么才租那么小的房子?”

边伯贤刚准备动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边父微笑着又道,“车倒是舍得买好的。”

边伯贤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您知道?”

边父握着筷子轻戳了一下桌面,对整齐了才戳了一块煎蛋,不紧不慢道,“你是我儿子,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

边伯贤扯出了一个五味具杂的苦笑,“那我入职的事情也?”

边父坦诚地点头,“金理事跟我一直夸你,还给我看了你简历附上的作品。”

“……”

边伯贤彻底没脾气了。

他一直隐约觉得,他父亲不可能一无所知就放任他,只不过他没想到男人事无巨细全部掌握得清楚。也是,身处于那种位置的人,虽然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有多少耳目多大本事,哪是他这种刚出学校的半个社会人能预计的。就算不是刻意跟踪,也会有人赶着贴着把他的动向告诉他吧。

“你挑公司的眼光不错。现在边氏的楼盘很多室内都是你将要进的团队做的,你不知道?”边父挑眉看着脸色并不算好的儿子,“事先说明,你是凭自己本事进的,我什么招呼都没打。”

“……那不还是看您面子?”

边伯贤总算反应过来那些面试官对他过分的热情从何而来,一股恶寒从胃里翻出,他在他父亲面前没来得及展现的叛逆和反骨开始叫嚣,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在不自觉发抖。

“你现在不会想着辞职对吧?又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傻瓜,而且,你看看人家灿烈。” 边父缓声道,“再不想,再难受,也忍着。”

边伯贤怔住了。

从他父亲嘴里吐出那个名字让他有种非常,非常怪异的感觉。但同时他也为这句话里的深意感到心惊胆战。

难道说他们之间拉拉扯扯的一切,真的能让旁边一声不吭的大人一眼看穿吗?

“不会再,”边伯贤从嗓子里挤出了声音,“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情了,您可以放心——”

那种事情。

真是难以启齿啊,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坦然说出更直白的描述了。如果男人下一句明知故问接一句,哪种事情?边伯贤不保证自己不会起身就走。

他连抬头直视父亲都很难了,陈伤旧疤又被不可避免地翻出来暴露在审视的目光下。但其实没有,他的父亲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是我对不起你,儿子。”

男人拍了拍他的手背,感受到边伯贤轻颤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如果不是我娶了他妈妈在先,你们也不会这么为难。你爸我不是什么封建的人,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

从那声对不起开始,边伯贤眨眼的频率变高,他使劲往上翻了翻眼睛,因为感觉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他何德何能,能够受得起这样一位父亲来对他说抱歉。

“——只是太不凑巧。”

边父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把话说完,但是边伯贤已经不太听得下去了。男人似乎还有话要说,而边伯贤匆匆丢下一句我吃好了就转头跑掉了。被戳碎的煎蛋,分明一块都没少。

 

 

吴世勋顺着门牌号找过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先礼貌地敲了敲门。里面没什么动静,他按照边伯贤发来的数字开了密码锁,扑面而来的冷气吹得他一个哆嗦。

“哥?”

边伯贤新租的房子是这几年很流行的单人LOFT户型,二楼是卧室,连带浴室和一个衣帽间,一楼就是客厅和开放式厨房。房子不旧,但是比起住惯精装豪宅的边少爷来说,的确有点小了。不过他活学活用,自己操刀设计,稍微改了点装修,又重买了一批家具,说现在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性冷淡风的高级公寓也不为过。

黄昏的最后一抹光透过落地窗铺在地板上。吴世勋转了一圈,吹了声口哨,坐到了沙发上瘫着的人旁边。边伯贤身上盖着张薄毯,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看起来没有几年前刚认识的时候那般消瘦了,但侧颜的线条还是让人觉得心里一软。

真的很犯规啊,这样的人。

边伯贤懒懒地翻了个身,“还不错吧,要搬来跟我住吗?”

吴世勋摆了个浮夸的表情,“哇,你是在邀请我同居吗!”

“……我是觉得你会麻烦到暻秀他们。” 边伯贤拿后脑勺对着他,慢吞吞道,“等下,今天都几号了,你什么时候回英国?”

“才七月二十九,八月再说嘛。”吴世勋咂咂嘴,“哥你还有两天就要入职了吧,喝一杯庆祝一下?”

“二十九号了?”边伯贤喃喃道。“行啊,去哪喝?”

吴世勋又没了声音,一阵让困倦发酵的沉默后,他又柔声说,“哥,你跟我回英国吧。”

“回去你妈妈和哥哥也在,还有我和我哥,还有莱恩,盖文,亨利他们,而且……”

边伯贤没说话,吴世勋也把而且后面的补充咽了回去。

再多而且有什么用呢,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存在,就能让他看不见其他所有了。

“世勋啊,”边伯贤转过来,伸出头碰了碰他的脸颊。“谢了。”

他眼睛半睁着,眉眼温和,好像是袒露出了最柔软的样子,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累了。

结果两个人还是没去喝一杯,因为宠物店的主人联系边伯贤说可以提前来取幼犬,刚刚打好疫苗的小家伙已经检查好身体被送回来了。边伯贤接电话的时候眼睛亮了好几度,比起酒精他的确更需要这种能让他真正开心的陪伴。

是一只柯基犬,回去的车是吴世勋来开的,边伯贤抱着小狗不想撒手,喜欢得不得了。

“叫你梦龙好不好!”

“汪!”

“梦龙!”

“汪!汪!”

吴世勋望着后视镜里的一人一犬,觉得其实边伯贤想要的幸福特别特别简单,但是他给不了,除了那个人以外谁都给不了。

“哥。”

“嗯?”

边伯贤抬眼看向他,弯弯的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亮,梦龙也闻声转向他吐着舌头。吴世勋把到嘴边的那句“朴灿烈是不是今天回国”又咽了回去,改问道,“我们买点炸鸡啤酒回去吃?”

 

不同屋子不同窗户外的夏夜长得都不一样。边伯贤点亮了落地灯,十五楼的高度让人能眺望到汉江大桥。吴世勋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电视,晚间新闻成为背景音,他咔哒开了一听啤酒,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边伯贤准备好狗粮,把梦龙安排地舒舒服服的,梦龙也黏他,一时间小小的客厅热闹起来。

一直活在上一代人给予的“家”的温馨中的孩子,真正独立出来的第一步: 把寂寞和坚持堆叠起来,建筑成新的家。他迈出这一步了,的确值得庆祝。

如果能一直这么平稳过渡的话就好了。

边伯贤忙活完梦龙之后上楼换了一身衣服才下来,落地灯的橙色柔光和电视屏幕的白光叠在一起,暖冷相撞,吴世勋捏着一块炸鸡的手悬在半空,他盯着新闻画面里摇晃的镜头出神。待边伯贤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才冷不丁问出一句。

“你说朴灿烈去美国出差明天回来?”

“嗯,应该差不多现在这个点的航班吧,明天上午到。他好像挺忙的我们没怎么……”

没怎么多联系。

边伯贤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话说完。他们的确没怎么多联系,朴灿烈降落给他发消息,到酒店跟他说了一声,然后除了零碎的早安和晚安以外没什么特别的话。昨天中午他还忍不住问了一声要不要去机场接他,结果朴灿烈却说跟同事的车回就好,让他放心睡个懒觉。本来也没什么的。可是他现在坐下来一抬眼就看到新闻里红蓝相间的霓虹灯,连线记者脸上的汗,扯着嗓子才能被听见的话语,乱糟糟的画面,惶恐迷茫的的人群,有人在哭喊着什么,然后他看到了,血,猩红的,粘稠的,一大片一大片,从救护车一侧一闪而过。

一帧诡异的沉默过后,吴世勋深吸了一口气,“不会这么巧对吧?”

边伯贤还是没什么反应,吴世勋抖着声音又问,“……他去了洛杉矶?”

 

嘶啦。

 

边伯贤扯开了炸鸡的盒子,拣了一个鸡腿啃了一大口。

“美利坚还是不太平啊,”他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我还是觉得亚洲国家的疯子比较多,如果我们这里也枪支合法,每天会死多少人呢?”

边伯贤用没沾上油的手指按了按手机,好几条新闻推送弹了出来。SNS上讨论这条breaking news的人数以指数倍增长,不因为别的,网传被那个疯子在安检区拿机枪扫射的人群中就有好几个韩国人,他们将要搭乘的就是要飞回仁川的航班,这使有更多本国受害者的可能性表露出来。话题度爆炸,幸存者中有人上传了影像更是在火里浇油。

吴世勋愣愣地坐在一边没敢再出声,倒是边伯贤单手开了一听啤酒,撞了撞他的那瓶。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若无其事地说,“愣着干嘛,空调开这么低,再不吃凉啦。”

“……哦。”

新闻画面中的中年记者拧着眉快速地播报着,现场依旧一片混乱,死伤数字一直在上涨。

“此航站楼所有航班已经停飞,洛杉矶警方正在进一步核实受害者身份。如果您有乘坐以下航班号的亲属,并且此时失去联系,请联系屏幕上方的号码……”

吴世勋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一点。刚刚还很乖的梦龙突然在一角的笼子里叫起来,或许小动物真的有能感应到主人心情的能力。而边伯贤就像什么都听不见一样,慢吞吞地仰头喝光了一听啤酒,然后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指尖。

 

他开始打电话。

 

五秒,十秒,二十秒。无法接通。挂掉再拨出第二通,依旧无法接通。第三通电话还是没人接以后他就没打了。事不过三,手机从边伯贤的手臂旁滑落,掉到了地毯上。

边伯贤起身上楼,不一会儿就下来了。他捡起手机,又灌了口啤酒,拿了车钥匙就往玄关走。吴世勋神情复杂,他跟上来想要说什么,可边伯贤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帮我照顾一下梦龙,不知道怎么做就上网查,实在不行你喊金钟仁来。”

“哥你去哪,唉等下,边伯贤!”

 

还能去哪呢?

开上机场高速,边伯贤把油门踩到一百迈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速度和时间的迁移了。其实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怎么会这么这么这么正好呢?不会的。但是,但是。仔细想想他的人生中再狗血的事情都发生过了,不管是缘,还是孽缘,都是刚刚好的巧合堆在一起的,如果再多一个,也不过分,也不是不可能。也许只是他的报应来了。

所以他还能怎么办,他要去找他爱的人。

 

35

 

“最近一班飞往……洛杉矶是吗?” 

 

工作人员望着这位空无一件行李,甩来护照和银行卡现场买机票的年轻人,不由得惋惜。刚刚看到新闻的时候她还在和同事感慨,没想到这么快她可能就碰到了什么不幸中的一员。

青年本来就白的皮肤此时更显得毫无血色,汗珠从额角滚下来,他的嘴唇动了动,视线聚焦在电子牌上的某个角落,但很显然,他其实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您稍等一下,那边的情况比较……不定,我们需要确认一下。”

“好的。”

等待的时间也不算焦急,因为他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周围的人声也好,飘到他身上探寻的目光也好,他都感觉不到。直到——他的手机响了,边伯贤触电般地颤了一下,立刻掏出了手机。

不是吴世勋,不是他的哪位朋友,也不是他父亲,没有再迂回曲折的剧情,来电人后面清楚的「朴灿烈」三个字,他呼吸都快停了。被重新拽回了现实里,等候多时的恐惧一股脑吞没他,他接通电话却没有出声,生怕电话那头是哪位陌生人向他传递噩耗……

 

“你刚刚打我电话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尾音带着温和的笑意,疲倦也掩盖不了欣喜。

 

“才落地就收到提醒,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朴灿烈说道,周围隐约能听见相似的广播声,“反正事情都办好了,我就提前半天回来了,趁你还没上班要不要去哪转转?啊,我马上要去免税店,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喂?伯贤你在听吗?”

 

“……我在听。”

 

边伯贤趴在台前捂住了脸,把手机移开半米,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他缓了两秒钟抬起头来,向对他投来关切目光的工作人员扯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取回自己的护照和卡,慢慢挪到一旁的座椅上,垂着头,又对着电话那头唤着他名字的人无意义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我是问你在哪呢?”朴灿烈提高音量道,“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在家,没事。”

“……”

沉默了半晌,两个人都没有挂掉电话。

朴灿烈沉声重新问了一遍,“边伯贤,你现在在哪?”

“……我在,”边伯贤睁着通红的眼睛抬头望了一圈,“机场出发层,五号口附近。”

听筒那头的人反应了两秒才道,“你在那里等我,马上。”

 

 

朴灿烈打破了他有生之年最快的公共场所通行速度记录。可惜仁川机场真的很大,饶是跳过了拿行李的环节,入关后就直接往出口跑去,半个小时后他才喘着气跑到出发层的五号口。边伯贤在一片喧闹中静静地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浮在空中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后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他朝他走来。

“行李呢?”边伯贤不咸不淡地笑了一笑,“怎么跑成这样?”

朴灿烈没说话,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边伯贤穿着休闲装,一看就是匆匆出门没怎么打理,脸上的平静呈现一种玻璃碎裂前的样子。

边伯贤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没有什么解释,他抬手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又松开。

“去拿行李吧,我在这等你。”

 

于是朴灿烈只好带着心里的问号先去拿行李。等找到自己航班所对应的行李转盘,一个个旅行箱才刚开始投放,周围围了一圈旅客,他走入了起此彼伏的议论声中央。对比其他人,这个航班的乘客显然要更激动些,他就算没有刻意听也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

洛杉矶枪击案?

他拿出手机,刚刚赶着去找边伯贤没注意,此刻一看才知道从他下飞机到现在有二十几条推送消息。大半是新闻,还有几个新的未接来电提醒。他随便点开了一则新闻,十几个小时前他才离开的机场在新闻图片中变得触目惊心。

一瞬间后怕、庆幸、感慨一齐涌来,而这些情绪拼成的画面却是边伯贤发白的嘴唇,颤动的指尖。又是这种感觉——无比怪异的甜味漫出来,叫他呆立在原地。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十七岁的他从医院醒来,友人告知他边伯贤爆揍了那个赛场上使他受伤对手的时候。

拿了箱子,朴灿烈回复了几条消息报平安,整理好表情才往回走。边伯贤整个人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他是他见过的喉结最不明显的同性,于是颈线光洁漂亮,让人遐想上一次亲吻那里的感觉。

太久了。朴灿烈眼睛发热,对着他挤出一声,“久等了。”

 

朴灿烈没有再问边伯贤为什么会出现在机场,边伯贤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上车后边伯贤握了下方向盘又松开了手,转而望了一眼朴灿烈,“……你来开吧。”

飞了长途回来的人,精神状态都比现在的他要好——边伯贤有自知之明。就像四年前刚飞英国的头几天,此刻他躁郁到极致,睡着了是噩梦,醒着也像在做梦,整个人会止不住发抖。这样开车无疑是送命,他不想的,还是活着比较好。

活着真好。

从仁川开回首尔的路途不算短,驶入市区的时候已经步入深夜。折腾了一个晚上时间倒是过得很快,边伯贤觉得自己的心率恢复正常了,整个人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上一秒他眼前的场景还是吴世勋拎着炸鸡啤酒走在前面,随后他抱着梦龙跨进家门。后面那些都是什么啊,他无比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买了一只狗,”他轻声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

朴灿烈快速偏头看了他一眼,边伯贤又按了按手机,开了一个导航,终点是一个与他们家方向相反的小区。比起他应该有的满腹疑问,朴灿烈出奇得安静。他们都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学会了克制,特别是在彼此面前。

朴灿烈听着他的指示停好车,然后进入电梯上楼,最终停在一扇门前。边伯贤按了密码,朴灿烈跟在他后面把箱子拖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打量这个空间,他先是跟沙发上跳起来的吴世勋打了个照面。

朴灿烈脸黑了一瞬,吴世勋也翻了个白眼,转脸骂了句脏话。

边伯贤蹬掉鞋踩着袜子上楼了。

客厅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在这里实在不好发作更不适合闲聊,吴世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着楼上喊了一句,“哥,我回家啦!”就开门走了。

睡梦里的梦龙伸了伸爪子。

 

朴灿烈蹲在笼子旁边对着睡得安详的梦龙发了十几分钟的呆,一身水汽的边伯贤穿着睡衣走下来,伸脚踹了下他,轻声道,“上面什么都有,箱子别搬了拿衣服上来就行。”

一个热水澡绝对是刚飞完国际的人最需要的东西。朴灿烈冲了半天,倦意席卷而来,他现在需要一张柔软的床,然而他打开浴室的门之后眼前就是,上面还坐着他的心上人,并且附加额外的体贴:“饿不饿?要弄点东西吃吗?”

他是饿,但他想吃别的。

朴灿烈摇了摇头,边伯贤往里面躺了一点,朴灿烈走过去坐到床沿。虽然地方小边伯贤还是买了一张king-size的床垫,直接铺在一张圆形的地毯上,下面就是地板。这给人一种进屋就想躺下滚两圈的懒洋洋的感觉,随性又温馨。

关了灯,躺到夜晚的静谧里,朴灿烈从后面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天晚上一定有很多人失眠,忙着联络,忙着加班,忙着评论忙着叹息,忙着庆幸或悲恸,而他们居然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相拥,简单到不可思议。

或者换种方式也不是不可以。

边伯贤还是看似很冷淡的样子,虽然留他下来过夜已经是莫大的主动。朴灿烈半湿着的头发蹭过他的脖子,他难捱地转了个身,并非挣脱那个怀抱,而是把头埋进了对方胸口。他们都觉得呼吸困难,边伯贤当然还是沉默,于是朴灿烈开始说话。

“你想飞过去找我?” 

他记得边伯贤有好几个国家的签证,许久前他提过边父带他去办护照那年就让他去办了很多,方便随时出行。

“啧,英国也是说跑就跑了,美国也是说去就去……只不过一个是离开我,一个是去找我。”

朴灿烈的声音在边伯贤耳边响,整个人的气息笼罩他,那种心照不宣的感情也是。

“你说你怎么这么……”

这么什么他也没说完,因为怀里的人突然伸出手攀上他的肩,然后仰起脸,准确无误地封住了他微张的嘴唇。

朴灿烈整个人愣住了,边伯贤的吻是苦的,他上一次主动吻他要追溯回好多年前,但他所有记忆中都没有这么令他心痛的味道。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边伯贤又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当一辈子地下情人?”

朴灿烈望着黑暗中他浅浅的笑脸,无比虔诚地回吻他。

“我非你不可。”

 

 

边伯贤跟他做的时候其实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那就是他总呈现一种接近献祭般的感觉,这让人心疼的同时又很难拿捏到他的感受,就算真的被弄疼了他也不会吭声。他太能忍了,就算两个人的爆发累加在一起,他还是很克制。

他没有安全感,朴灿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只能一边吻他一边小声对他说,我在这里,绝对不会离开你,一遍又一遍。

朴灿烈做不到温和,他们是相爱了快六年的人,中间大部分时间却是空白,一个晚上不足以弥补,他恨不得把人吞掉。

做到一半边伯贤抖着手去碰他的脸,朴灿烈捉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两个人都变得乱七八糟了。


……


“疼吗?”

朴灿烈凑到他耳边问,边伯贤笑了出来。

“不疼了,现在不疼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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