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医学院停课封楼的事情已经做得尽量低调,但在学生中传开也只需一夜时间。冲田总悟反坐在椅子上,双臂搭着椅背,下巴搭着手臂,脸上写着「有心事」几个大字,任line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好好一把人体工学椅被他坐得摇摇欲坠。
「在想学校的案子?」
栗色脑袋歪了歪,对着齐藤的问句眨眼,反应缓慢。
“没……麻烦。”
「原田在关注你zzz」
“反正我什么也没干。”
「跟雷枪很熟?」
椅脚咚一声落回地面。这是绕不开的话题,知道背景的人稍微想想就能推测出冲田从何得知嫌疑人的外貌特征——雷枪,一个游离在事件外,但又间接相关的存在。雷枪有能力改变案情进程,他们应该庆幸,他姑且向着的是追寻真相的一方。
冲田噌噌挪动椅子,凑到白板跟前,拿笔在齐藤终的问句下面一笔一画地写——「才 不 熟」。
是年轻的迷惘,比起困扰本身它更让人觉得鲜活。它无法被说出口,但却已经掌握了他身心的每一寸。齐藤看着冲田垂下的眼帘,只觉得新奇。「你来找我,难道不是有雷枪那边来的消息要转达?」
有点太敏锐了吧?冲田斜了他一眼,「我是来请终哥吃外卖的,不吃算了。」
不过他确实不想再跟警部打交道。他又写:「黑市医生——看样子你们也查到了吧。大概率是本校人做的,这下浜医要写进都市传说里了。终哥觉得为什么犯人会明目张胆地把尸体弄到学校来?」
「过往作案的地方被盯着z。警方和雷枪的人都在查,对方迫于压力转移zzz」齐藤写下客观原因,还有主观——「傲慢zzz在自己的地盘更有掌控感z」
某人不睡觉也是扑在这个案子上了?冲田拿笔尖在白板上戳了好几个点,「终哥很厉害嘛,以前没觉得你脑袋这么好。」
「zzzzz」
因为适合?冲田想。不擅长跟活人讲话,所以去听死人讲话,去解读他们的死亡,协助破案,再给予生者宽慰——这是齐藤终选择的路。
冲田总悟的路在哪里呢?
诡异的同窗、变成大体老师的凶手、有惊无险的绑架,昨天发生的事令冲田总悟心有余悸。他并不会对特定的东西产生畏惧,他只是感到倦怠——毕业季综合症同样会出现在他这种利己主义优等生身上,陷入案件造成的内耗需要被填补,结果他竟然在被明艳非凡的东西填补。
他对其心生向往,又无法做到坦然接受。
“终哥,”冲田放下笔,开口道,“其实……”
“齐藤兄——齐藤兄!”
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没抵达办公室门口,探员急切的呼喊已经传来,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事。
“齐藤兄,原田警部要拜托你出次外勤——”
齐藤起身就要往沙发后面躲,被冲田拽回来。探员在门外喘了口气,严肃道,“芳泽英子失踪了。”
“她昨晚就没有回家……我以为她是在学校弄得很晚,以前不是没有过……结果到现在她也没有回信,手机关机……警部先生,我……英子她会不会……”
芳泽英子的母亲长濑女士满目忧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三居室老旧但整洁,长濑先生在药店工作,重组家庭孕育的小孩刚上国小,芳泽英子的房间是储物室改造的,位于走廊尽头没有光的转角。
“您先冷静下来,我们会尽全力寻找她的下落,在那之前需要您帮忙回忆最近……”
女大学生失踪的案子他们没见过几百也见过几十了,面对这种场面警官们有套话术在,但眼下这个情况显然不是独立的、普通的失踪。原田扫视一圈后走向缩在墙角面壁的齐藤,“待会去芳泽的房间看看,齐藤兄好歹也是浜医前辈,搞不好能发现什么不寻常的……”
说着原田视线后移,看到厨台前站着一个不属于他办案队伍的年轻人。对方披着明显大一码的蓝色制服外套,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略微抬头,栗色额发下露出赤红的眼睛,明锐无比,紧接着又没所谓地压下目光,继续点拨着刀架上的刀具。
“……他怎么会在这里啊?!”
齐藤在原地卡了一会儿,伸手在墙上比划:「助理zzzz」
不是声称不要助理吗!之前给你招的那些可都被你吓走了!不是,这不是重点。他咳了咳,转向长濑女士,“可以麻烦您打开英子小姐的房间门吗?门上锁了我们无法进入,房间里或许有线索。”
长濑女士满脸不情愿,“英子的房间,连我也不让进。”
“这里有两位浜医的前辈。”原田转头就把冲田和齐藤拉过来,“他们应该比我们更能体会英子小姐的一些心情,我们把现场交给这二位,可以吗?”
虽然这么说着但这二位都没有很配合,齐藤的脸在升温,头发看起来更爆炸了,而冲田散发着懒散的气场,没对焦虑的母亲展露任何同情或关切。
就是这样的两人,却让长濑女士点了头……毕竟芳泽英子也是个所谓的怪人。她找来钥匙,打开房间门后没有步入,而是站在外面摆了个「请进」的手势就别开脸。原田只往里望了一眼就知道为什么一个母亲会露出如此厌恶又胆怯的神情:房间窗帘紧闭,日夜开着一盏幽红的夜灯,墙纸上画着深浅粗细不一,大大小小的同个图案——十字架。不管是为了祷告,忏悔,还是什么神秘仪式,这里看起来阴森不已。
他转头对二人道,“交给你们了。”
冲田总悟走进这十五平米的房间。单人床下是存放衣物的储物盒,书桌上方的墙上打了个木板架子当书柜,所有东西都收得很整齐,但又因为过于整齐而显得毫无生机。他数了一圈,墙纸上起码画了五六十个「十字」,记号笔、铅笔、彩色蜡笔,纷杂的线条重复划过,涂实,变成这样诡异沉重的东西。
是有那么点在意所以一时兴起跟来了,冲田没想到自己真能派上用处。“这些是给实验动物和大体老师画的。”他指着十字边沿小小的日期,不带感情地叙述事实:“每个日期都是我们有实验或者解剖课的时候。”
说完以后他突然倦了般地撤回目光,走出房门来到低着头仿佛在羞耻什么的长濑女士面前,丢下一句:“想当怪物要里面烂掉才行,芳泽英子还不够格吧。”
“喂……冲田君?”
“接电话啦阿sir。”
冲田在长濑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电线杆上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走。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男声,“冲田君,在忙?”
“没有,教授。我在家。”
“论文我看完了,方便见面沟通一下吗?”
“什么时候?”
“嗯,现在?实验楼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我们找个咖啡厅见吧,地址我发给你。”
“好的。”
效率真高啊。冲田挂掉电话。抛出选择,达成共识,各自完成任务责任——对于不留感情的交集,这样运作最好。
他回过头看了眼警官们左右探寻的身影,想了想还是去跟原田说了声:“警部先生,我先走了。”
原田看向他的眼神复杂,但那其中无有怀疑指责,是感慨更多。
“行,辛苦了。回家吗?”
“见教授。”
“教授……熊泽一德?”
“嗯。”
“好的,去吧。”
冲田站着没动。
于是原田也没动,“怎么了?”
“熊泽教授,有嫌疑吗?”
冲田问得直白,原田也不绕弯子,“输送「老师」的链路中,目前没有发现他介入的痕迹,所以暂时没有。”
冲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而他走后,原田大步拽过一个探员,“找两个人跟上冲田总悟。”
“诶?怎么说?”
“没什么,盯着就行,盯到他赴约结束回家为止。”
靠窗的高脚椅,侧对日光翻动书页的男人,很好找。熊泽一德身上看不出任何40代的迷惘沉闷,举手投足间皆是笃定。这样的人信仰分数很高吧。冲田走进咖啡厅,礼貌问好,继续扮演教授面前省事又无趣的毕业生。
“出色的工作,再稍微对齐几个数据口径就没问题了。”熊泽给出结论。冲田点头,「终于完成」的满足和疲惫化作一口吐息。熊泽浅笑道,“去点杯喝的吧。”
一杯咖啡看完日落,冲田定稿了论文,合上纸页,听熊泽问,“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你不准备继续深造了?”
“我想出来工作,先把贷款还完。”
“目的直白点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体系。”
价值。昨天他也从熊泽口中听到了这个词,其实他只是不想再读书考试做实验了,“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价值」衡量吗?”
“我觉得是可以的。分级越明确,人生规划就越清晰。”
冲田不发表评论。熊泽又说,“昨天你问老师对实验动物和大体老师的看法,老师其实也好奇,冲田君看着他们的时候有感觉吗?”
“我……”
“你有吧。虽然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熊泽的目光中溢出稍许惋惜,“这是可以摒除的不忍。「我们帮他们达成了使命」,这样想也许能轻松一点。”
冲田望着他,目光如止水,就像在望着一面墙。
“您说的对。”像是突然顿悟了什么,冲田抬眼道,“「如果你优于其他人,那么杀低等的人不用负道义责任」?”
闻言熊泽凝视他,半晌笑了出来。
“尼采对进化论的暗喻。你看了《犯罪心理》?”
“一点点。”
“电话,可以先接哦。”
冲田反扣在桌上的手机震了有一会儿了。他按照熊泽说的做,说了声“失礼”便握着手机走到咖啡厅外。下班高峰期车流堵塞,他在一片混响中听见了那个明媚的声音,如约而至般甜蜜——“总悟在干什么呢?”
想起来这人昨天才说案件彻底结束前会派人跟着他,冲田环顾一圈,没看到什么奇怪的大叔,“有事。如果你只是想闲聊……”
“离开过视线范围内的饮料不要再喝。”神威将提醒说得悠扬,仿佛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般地笑话,“别找了,要是能被一个学生随便看看就发现,他们还混什么?”
一。个。学。生。
被这样看轻的态度区别描述,冲田既不悦又无法反驳。是啊他要摁捺本性装乖混个顺利毕业,极道大少爷呼风唤雨不会有这种肤浅的烦恼。
“……你又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装好学生呗,还是说失踪的女人让你担心了?”
“确实什么都知道呢。那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嗯?”
“真恶心。”越发严重的词冲出嘴巴,对着这个人他竟可以毫无负担地宣泄戾气,“我在想你真是恶心人啊能不能放过我?”
冲田挂断电话,整理好表情再回去,熊泽好奇地眨眼,“恋人?”
“不是。”
“冲田君辛苦了。”熊泽举起杯子,“毕业快乐。”
咖啡杯相碰,冲田仰头将杯底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去下洗手间。教授,这段时间多谢关照。”
熊泽点头。
已经表达了告别的意思了,而冲田走出洗手间时,熊泽还没走。他指了指马路对面停着的车,提议道,“一起去个地方吧?”
冲田总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载到了哪里。眼前破败的建筑不值得他抬眼,他默默跟着熊泽往地下室走,沿路久未清理的垃圾已经溢出水来,蚊虫飞舞,气味令人作呕,而深入其中后画面又转为另个极端:地面铺出瓷砖,洗刷得很干净,过于干净,崭新的塑料帘裹出空间中的空间,消毒水味重到足以盖过其他所有不好的味道。
灯光太暗了,死亡的气息充盈,这里像是怪兽的腹腔,他要被吞进去了。冲田停在塑料帘前,目光落向角落里蜷缩的人。没等熊泽出声,他起步走上去,一脚踩在了那段长发之上。
“啊,抱歉。”他棒读道,“没看到这里有人呢……咦,这不是芳泽吗?”
芳泽半睁着眼,任他的鞋底在头发上碾过,嘴唇抽动了两下,并没有给回应。
熊泽发出闷笑,“冲田君,有想试验的东西吗?”
几推车的瓶瓶罐罐,冲田挑了几个瓶子拎起来看了看,“这个怎么样?”
他手上拿着脱氧麻黄碱。熊泽给他递了一次性针管,冲田利索地抽出药水,再望向熊泽,熊泽示意他随意。
冲田在芳泽面前蹲下,细看她那张脸已经煞白到毫无血色,冷汗密布,整个人小幅度地抽搐,不知道血液里正在进行何种化学反应。而芳泽的黑瞳注视着他,没有恐惧,只有悲悯,仿佛在看她房间里的血色十字。
他拉开她的手臂,针尖悬在皮肉前,发出微不可见的摇晃。
“……”
“哈……!”熊泽笑了出来,“几乎可以给满分了,冲田君的演技。”
眼见冲田压下针管,转过身来,从施暴者一转变为将芳泽护在身后的保护者。熊泽啪啪拍了拍手,“你去洗手间把咖啡吐出来了吧?但如果我真的下了药,你到现在没反应,不就露馅了吗?还是说……露不露馅无所谓,你只要拖延时间等警察来就好?冲田君其实很傲慢呢。”
“所以你下药了吗?”冲田保持着俯蹲的姿势,放下那个针管,右手向腰后伸去。然而帘幕左右围上来的黑影让他动作一停。
熊泽摇头,“冲田君还是不明白。”
皮鞋踏上塑料布发出窸窣响动,大臂上纹有八歧大蛇的魁梧男人走进帘中,粗眉下一只独眼阴鸷,一只死眼被长伤贯穿。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处于劣势还依旧盛着桀骜的红眸,手指勾了勾,四下阴影涌来。
“熊泽医生。”他的声音如狗熊般浑厚,却又带着轻快和满意。
“你还在等什么呢?”
如果每次在临近死亡的挣扎后醒来,都能回到那面落地窗边,发现是虚惊一场就好了。
难以置信,冲田总悟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再度睁开眼,冲田发觉自己仅有眼睛可以动。四肢麻木无法动弹,只能勉强判断都还在,不能确定是否受伤流血——麻醉剂量控制在了令人胆寒的度,白炽灯下他看到不陌生的人,以欣赏和把玩的姿态凝视他。
“冲田君的眼睛很漂亮,红宝石一样。”
栗色额发被撩起,夹好,让眉眼再无遮挡。熊泽一德说着,认真在遗憾,“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卷进这种事情里。明明神山已经帮你挡过一次了,你为什么会去解剖室呢?差点就能成为合格的医生了……不过老师也只是抛出了邀请,是冲田君的傲慢把你自己推向了这里。”
“不会孤单的,芳泽很快就会来陪你。”
冲田无法说话。天花板上没有先前的塑料罩了,他被转移过。猜到他联络了警察的熊泽依旧如此游刃有余,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只凭熊泽一方势力,是无法做到横行无忌至今的。
仿佛知道他在复盘什么,熊泽讪笑道,“做完这一单老师就不呆在日本了。明明是早该完成的事,要不是那女人弄坏了自己的……”
想起什么,熊泽轻叹,“冲田君是我很喜欢的学生,这是真心话。那女人也听我提过你:实验课上眼睛特别漂亮的学生,喜欢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虹膜在日光下呈现漂亮的殷红,对比起来她的眼睛真是太过普通。是因为我一直夸你吗?难得逃出去,想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杀掉你……我使用了她心爱的弟弟,所以她也要弄死我心爱的学生,这样?可笑的逻辑。”
“其实她不算笨呢,能抢到钱,跟踪我,找到实验室,但她的受教育程度不足以让她判断出,她应该第一时间报警……或者说她是故意的?故意闹这么一出,引起慌乱和注意?也可能她只是个会迁怒他人的烂人而已……不知道,死人又不会讲话。”
“没什么好惋惜的。”熊泽吐出结论,橡胶手套碾过红眸眼尾的水渍。
“这一滴泪,不是为她流的吧?”
用胶带加钢丝器具强行撑开固定的眼睛自然会产生生理反应,冲田不再能眨眼了。「死亡」如果具像化,那就是此刻他耳畔的这个声音:“在你的人生毕业前,让老师为你上最后一课吧——关于活体移植。”
隔壁手术台上,眼球坏死的男人也躺下了,其手下围在一旁监督熊泽的动作,当然这些都不是冲田能看见的事,他只觉得周围都是魑魅魍魉。
薄唇轻启,熊泽停顿,低下头去听,还以为会听到什么建设性的发言。熊泽发出啧啧不屑,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
“神明?”
“万万没想到冲田君是这种类型,呼唤你死去的妈妈都比祈求神明大人稳妥啊。”
药物作用下混沌无比的脑海里出现了光怪陆离的景象:海水从天而降,隧道里有光,月亮是粉色的,夕阳要燃烧起来了。
冲田其实没有意识到自己低喃出了什么,很快这呼唤也失去了声音,只剩空气中微弱的震颤。
神……威。
神威。
对不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