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冲田总悟坐上警车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冲田三叶打电话,当然实情他不可能直说,他概括道:“实验室出了点事故要处理,今晚不回家了,结束后我去终哥那里睡。”
“诶,很严重吗?”
“我没有受伤,不用担心。”
“晚饭呢?”
“好好吃过了。”
“行,那等小总回来再说。”
三叶对他的陈述并无怀疑,他又嘱咐了句,“姐姐睡前记得关好门窗。”
“知道啦。”
结束通话,冲田总悟摊开手,血从十指涂到掌心,现已干涸变冷,同色凝固的还有他的眼神。警署离学校很近,他一路放空,安静不了多久就要下车接受审视和问询。
作为目击者被带到警署的有五名学生、两名教师。他们匆匆交换过眼神,冲田被隔离开来,带进一个远离人群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警官将储物筐端到他面前,示意他存放随身物品。他脱下书包,伸过去,松手。
警官看到了他手上的血,好心道,“先带你去洗一下?”
“不用了,开始吧。”
他们面对面坐下,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
“姓名,年龄?”
“冲田总悟,24。”
“你和神山俊彦的关系是?”
“同学。”
“和他来往得多吗?”
“不多。”
“对于他被袭击这件事,你能联想到什么吗?”
“没什么。”
“学校里的传闻、同学之间的八卦、你留意到的任何可能有所关联,或者不同寻常的事情,都可以说说。”
“没有。”
警官抬眸,停顿顷刻。
冲田无辜地回视。
“那么,请你陈述实验室发生的事情。”
“我听到惊叫声,走过去,发现五楼的玻璃碎了。那是我常在的教室,有些在意,所以上了楼。我看到神山躺在血泊里,上前检查了一下,发现他还没死,就拿附近能找到的东西做了紧急止血——这部分不用详述了吧。”
警官等了几秒再没等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没了啊。然后你们就来了。”
见他毫无干劲,警官不得不重音提醒:“在场的除了本校学生,还有一个人,你们之前见过吗?”
还有一个人正坐在两墙之外。
“果然还是叫个翻译?”“不会是哑巴吧?”“长这么张脸干什么不好……”细碎的唏嘘中,嫌疑人嗤笑出声。
“我的日本语很棒哦。而且,”他晃了晃腕上的手铐,“记忆力也不错,特别是记仇方面,各位警官先生还是小心对待我不要出差错比较好,不然……”
他绽开明艳的笑容。
嫌疑人相当年轻,也相当从容,一身黑色装扮衬得他过分白皙,长发灿烂地散着,眼尾上挑勾起危险的风情,「犯罪者」的标签在他身上毫不违和,各种极端特质相得益彰,他若是个平凡的乖孩子那才叫奇怪。
“很多时候「极端」指向着简单的答案。”带队的警官站在单向玻璃后点评道。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在两耳上各挂了一条线路的耳机。
下属问他,“原田警部,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他要么跟案件完全没关系,要么就是个十足的变态。”
或者两者皆成立?原田右之助摁下通讯钮,“重来,再问一遍。”
“我们会依法办事,现在请你配合。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了吗?”
“神威。”清越的声音拖长,“K—A—M—U—I.”
“好的,神威君,真名呢?”
“这个就是真名呀。”
“是这两个字吗?”
“那家伙死了没?”
“现在不是互相提问的环节——”
“日本警察果然都是废物呢。”凤眼挑起,嘲讽拉满,“你们效率低成这样会让市民很没安全感唉。难不成我错怪青光眼了,他那个级别真的算精英了?”
“你——”
“原田警部!”探员直奔原田,“我们翻查了实验室所在楼层的监控摄像,发现在嫌疑人进入实验室前,还有一人行踪可疑……”
黑白录像中,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后门,头部缩在卫衣帽子里。不是那么简单的案子啊。原田看完影像再抬头,恰好对上了嫌疑人的视线:对方面对责问又陷入沉默,而那与心虚无关,蓝眸直视着单向玻璃,仿佛能看穿墙壁,看穿他们未曾承认的庸碌。
与此同时,另只耳机在安静许久后传来一句:“不是他。”
原田转过身,面向这边房间里的冲田总悟。
关于「你们之前见过吗」这个问题,冲田总悟没有再利索地回答。红眸中一片寂静,再开口时话锋一转:
“如果神山死掉,他会被送来这里吧,送到终哥手上。半个钟头后终哥会告诉你,死者身上有四处刀伤。右肩第一刀,三公分宽,来源于匕首这样,扎下去。”
他将手伸到半空,握着隐形的匕首,直接朝对面警官的身体比划了起来——并不是向着自己而是向着他人比划,更代入犯罪者位置的动作,看得原田眉梢抽动。
“右小臂外侧第二刀,伤口外旋,防御伤;左腹有第三刀,致命伤;鼻梁上有血痕,那是第四刀,眼窝下也有出血点,可能是想剥夺被害者的视力,但未成功。结合现场的打斗痕迹可以做初步犯罪侧写:袭击者体型与神山近似甚至更矮,不是力量型,男性或者女性皆有可能。对方的刀路中能看到迟疑,并非由强烈的仇恨驱动,暂且不能排除无差别攻击的可能性,同样不排除药物作用,如果不是神志不清那就是个蠢货,走廊的监控没有被破坏,看看就知道了……应该还有一个人在。”
冲田放下手,声音由快变慢,好似说着说着,他开始犯困。
他吐出结论:“神山还不如死了比较快。”
信息量猝不及防地涌来,警官张了张嘴,惊讶得尾音都飘了,“……你在车上说的那个终哥原来是齐藤兄啊?!”
这是重点吗?原田摁下通讯键,“问他们是不是认识。”
“所以,你和嫌疑人认识?仅凭观察被害人的伤势,你就能肯定「不是他」了吗?为什么?”
我就是能肯定。红眸说着这样的话,但是冲田不再开口了。他半合着眼,展露再眨几下就能歪头睡着的倦怠。
原田吐出一口烟雾,指着玻璃后的冲田说,“查下这小子的背景。”
“……”
“怎么了?”
“冲田总悟的背景截止至三年前都很干净。您记得从东京来访的两位吗?不是正式调查,但他们在意的正是这位冲田君。”
“真选组?”
“嗯,当时正好是我接待的,印象很深。”
“那就再重点看看近三年,这小鬼……”
也不是个善茬啊。
得到指示的探员刚要走出房间就被堵了回来,手握电话的警官悻悻道,“原田警部,上面来电话了。”
总之先找时光机。
冲田总悟目光死,急需回到半小时前。他干嘛要说那些啊?一通分析根本不能让他早走半秒钟,反而会带来更多问题和关注。可他不能后悔,冲田总悟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总之如果有时光机,他会回两个小时前,选择直接回家而不是去往那间实验室。
——麻烦死了。
腹诽的同时,心底又响起另一道轻喃——没有遇见,真的会更好?
没有遇见的话,他不会听到那让人恼火的发言:
“哇总悟真的要当着我的面关心别的男人吗?”
手上压着神山浸血的衣料,他抬头狠狠剜去一眼,蓝色幽暗深邃,而他愤怒到自己都惊讶的地步,干掉神山的动机还真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你这疯子居然在我的教室里杀人?!
要是真这么吼出口就难看了,还好救人的念头跑在前面,他别开视线,将头拧向门口:“过来帮忙。”
半晌,一个女生颤颤巍巍扑了过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在冲田弄得自己满手是血的过程中,被刀尖割开的皮肉吐露着讯息:不是这个疯子的风格。
他们也算不上熟,但冲田在仔细看过袭击者的手笔后可以笃定地说:不是的,不是神威。
神山眼皮挣动,冲田俯视着他苍白的面孔。
如果是神威动手的话,你可活不到再看我一眼。
我能肯定。冲田总悟合上眼,不回应警官惊奇好奇试图把他脑瓜敲开看看他在想什么的目光。还是不要看比较好啊,警官先生,那画面比较血腥,不是正常人能欣赏得来的。
他碰巧不太正常,他在想:神威会切得更漂亮的。
“好了,冲田君,请在这里签字。”
冲田总悟最终完成了笔录。他看了遍自己风格颇为诡异的口供,然后起笔签下大名。
“记得保持联络畅通。”
“嗨嗨。”
拿回自己的书包挂上右肩,不算沉,只有两本书和一个木头盒子。冲田只想快步远离这个地方,当然逃避是没有用的,刚走出警署哨岗他就被两道视线锁住了。
嫌疑犯居然比他先得到放行,此时正站在路灯下面,轻快得像是回到了那个可以无忧无虑奔跑的长坡。不像好人的大叔以哀怨的眼神打量他,表情很八点档,似在控诉他是个勾引大少爷犯蠢又害人加班收拾烂摊子的妖艳贱货。
冲田极度想掉头就走,但理智告诉他那会是无意义的幼稚行为,类似的还有在看到对方留下的手作物时,他没有选择将其丢进垃圾桶——要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么想着,冲田走过去,先来一拳。
“哇这里还是警署门口唉!”神威抬手轻松拦下这击,有力的五指张开,将他的拳头包裹在里面,合情合理地触碰,把这泄愤变成调情。
旁边大叔的表情更怪了。
“你在生什么气啊。”神威勾着嘴角,“难道总悟觉得人是我杀的?”
冲田甩开他的手,“不是你,然后呢?你就在那站着?”
“诶?那不是问题吧,总悟是在责怪我见死不救吗?还是说……”神威毫无距离感地压下脸来,以冲田讨厌的,他独有的,既残忍又天真的神色戳破——
“总悟以为我失约了?”
飞蛾在他们头顶撞向灯泡奔赴焚烧,借着那诱惑生命去死的火光,他们可以好好看清彼此的面孔——三年了,这个人擅自闯入他的生活,擅自说了「等我回来」,又擅自消失。冲田总悟可没有在等,只有已经发霉被丢掉的卡罗莱纳超级辣椒等过他。
“那只是你单方面的约定唉,我为什么要生气。”这种表情总悟学得很快,红眸稍稍睁大,很是无辜,“我只是过来提醒一句,我跟你没有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
冲田正打算拿出木盒砸到眼前这张漂亮的脸上,刚抬手就听咔嚓一声,冷光一闪,他的手腕上被铐住。
手铐的另一边,神威晃了晃自己也被锁住的手腕,笑盈盈道,“我饿了,去吃夜宵吧~”
高层公寓的落地窗外,摩天轮灭了灯,黑色的海水与夜幕汇合。冲田总悟平躺在大床中央,手腕被压实,修长的手指摁住他被手铐磨出红痕的皮肤。
他侧过脸,看见地板上未拆封的纸箱堆在墙边。
“……我记得你说的是,吃夜宵?”
“可是你累了啊。”绑架犯理所当然道,“这么晚了总悟肯定不会回家吵姐姐大人,与其随便睡在哪里还不如睡我的公寓。”他把他的脸拧回来,“这次我会呆久一点呢。”
那可真是个坏消息。冲田挣扎无果,干脆卸下力气。从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上次敢这样强迫他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在警署门口大喊救命也是没用的吧,跟那些普通地痞流氓不是一个级别,神威不打算放过他,那就谁都救不了。
对着蓝眼睛里的执着,他索然道,“你先放手。”
“家里有事放心不下,所以想要全部解决以后再见面……我才不会把轻浮的玩笑讲成约定呢。”
神威松手,似乎想要好好讲话了,他侧身坐在床沿,撑着床的手臂上横着一道疤,浅浅的肉色伤痕在白瓷上总是突兀的,冲田认识这道口子,记得对方在便利店里乖乖坐着让他处理,抿唇忍痛不曾吭声。神威总是这样,明明招人讨厌得要死,但又会在一些细小的瞬间认真到让他动容。
“发生了什么?”冲田问,“你看到袭击者了吧?”
蓝眸轻眨,神威背过身去。
“没有呢。”
谎言。
冲田不再问了。这事肯定没完,他早晚会知道。他卷起被角,“滚吧,我困了。”
“把你身上别人的味道洗干净再睡。”神威起身往外走,“有其他需要就到隔壁找阿伏兔,可以随便使唤他哦。”
两次门响,一次房间门,一次公寓大门。
神威出去了。
黑社会愉悦犯半夜出门干什么不在冲田的思考范围内。他立刻起身去浴室清洗,把手搓到通红,完全除尽神山血液残留的感觉,他也忍很久了。他丢开弄脏的衣服,裹着浴巾去翻公寓主人的衣柜。一排黑色中夹杂着几件蓝白,风格素净冷淡,这倒蛮符合胃口。他用手指拨了两下,拨到件黑衬衫,脑海中浮现神威穿这件衣服去极道开会的样子,这家伙的画风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啊……
他如他所愿地在这个房间里睡下,为什么呢?被绑架来就算了,借他衣服睡他的床,明天就会遭遇进一步的性骚扰。
因为不可否认。冲田在陷入睡梦前想。
一次又一次的迁就本身就是答案了。他不可否认血腥气唤醒他的嗅觉,心动降临在死亡临近的房间,他被恶劣差劲又挑衅的注视勾起了欲念——他会想掌握皮鞭,也想吃糖,他听得清楚,黑夜对他说欢迎光临疯子的比拼。
枕巾被单都洗过晒过,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味道,他对此满意。他甚至睡得很沉,完全没在意神山抖着嘴唇费力挤出的,无声的警告:
冲田君……
你要……小心。